天已大亮,我们的四合院安静了。人影散落在各处,拖着步子,捡拾点东西,准备早饭。锣鼓队一行挎着大包,从龙门子走了。几个人在二爷的门外结账。堂屋里空了,二爷已经出殡了。只剩一张小条桌,供着烛和香,堂屋上方的灯还亮得刺眼。
我困得很,脑子里也乱得理不清,不知该想些什么,坐在爸爸身边的小板凳上,头靠着爸爸的左腿,闭眼休息。也许爸爸不知我在这儿,他自从脑溢血后,不习惯往左侧看了,左侧肢体偏瘫了。三年了,爸爸常这样坐在门前,这把老竹椅被妈修了多次,爸爸每次那重重的一坐一仰,椅子被拉扯的吱呀作响,我总担心哪一次会散架而摔了爸爸,可妈总不准我买新的,说能用,靠着墙没问题,妈不准买我也就不敢了,以前就为乱买东西我惹她生气了好几回。于是我就给椅子买了个布垫子,让爸坐着舒服些,夏天又买个凉席垫,这椅子陪伴爸爸的时间最多。
我现在只想这样陪着爸爸,静静地靠在他身边。早晨他在众人的忙碌中,一直这样坐着,看着,想着,也许有人和他说过话,也许没有。昨天我是为奔丧而回来的,爸爸见着我,像个孩子似的,张嘴哭了:“我以为见不着你们了,我疼了五个晚上了……”我知道他的左手又痛了,每次这样说,我只无奈地安慰他:“疼是正常的,不会有事。”昨天人多,我竟有点责备他:“你看你,哭什么嘛。”他赶紧低下眼,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毛巾,抹掉眼泪,我也赶紧问他些别的事儿,他也许是触景生情吧。不知现在,他茫然地看着什么,想着什么。我抬起头又看见堂屋的烛火,爸爸的椅子吱呀一声,“我的手痛。”爸爸在用右手捶打僵硬的左手臂,我只“哦”了一声,我说过太多的话来安慰爸爸,可没有作用,他的手臂还是疼,我轻轻地替他按揉,听他开始絮叨那些疼痛的折磨,还有他脆弱的想法。听爸爸反复提到死,我以前总会很烦,说他几句,现在,我却平静得答不上话,只无奈地看着他,我能为爸爸做些什么?我能为他阻止什么呢?
三年前他的高血压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,他远在外地,我更没有照顾甚至很少关心他,4月18日,那个本该一如往常的日子,我一如往常地挥霍着下班后的轻松,弟弟打来电话:“爸爸在医院,已经做了开颅手术。”我反问弟弟好几次,开颅手术?做了?那晚我就坐在地板上,忘了吃饭,也流不出泪。
被折断了,
被放逐了,
被遗落了,
我的父亲。
被吞噬了,
在无底的灰色中,
我的父亲!
丢了季节,淡了日落,
萧杀了一切,一切希望。
肆意疯长的
风,瑟瑟的,
吹,死命,无情,
枯竭了,印满了全部美好的
水珠,就躺在昨天的早晨里!
没有了!
带走了!
连同它闪过的光彩啊,
没有了。
断裂的声音,刺透了
我们的土地。
我赶去外地看他,从头颅里导出的管子是红色的,白色的纱布裹住了整个头部,他躺在重症监护室,我们坐在门外的巷子里。
天,低得我打不开眼眸,
我看不见您呀,
我的父亲,
微笑,宽宽的脸庞,
生气,圆睁的怒目,
忧伤,下垂的眼睑,
我看不见呀!
您敦实的身影
在老屋的院落里吗?
您急速的脚步
在屋旁的石板路上吗?
我寻不见您,我的父亲!
昏暗,满目昏暗,
我寻不见您……
爸爸转入了普通病房,白天我在床边看着他,控制他别乱动,和妈、弟轮流做些护理的事儿,晚上我能在巷道里睡到天亮,只有一次被保安轰走,而妈却每夜未躺,趴在床边,握着爸爸的手。我这样待了一周,必须返家上班,爸爸主要由妈和弟护理了。紧接着的康复,在高压氧里,爸爸不配合,妈得用力按,每次都是流很多鼻血,而这些,我完全不知,大约一年后,才知道的。
两月后回家,爸爸接着住院,我们每天下班给爸妈送饭,医院里就妈一个人料理,晚上我们会去陪妈,我去了一晚,爸爸因住院太久,一会儿坐一会儿躺,刚躺下又要坐,刚坐好又要躺,病床又高又窄,怕他摔下,我不停醒来,其实一夜都是妈在床边扶上扶下,天快亮了,我还闭着眼就直给妈说:“妈,我要崩溃了,我今晚不来了!”每次想起这句糊涂的话,我就自责不已。这可是我的爸爸呀,不是别人的,爸爸在病中,他一夜的折腾也不是他情愿的,我一夜没睡好,就这样抱怨、生气,那妈呢,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一夜了。
出院后,爸妈没跟我们住在一起,他们在附近租了间农家平房,我们常去陪他们,其实,就是买点东西,让妈煮一大桌子给我们吃,而我总是不理解爸爸:为什么走路老弓着腰,不直起身走路;老是往右走,很短的路偏偏绕个大圈;为什么不能一下躺好,非得在床上挪来挪去;吃饭时,爸爸嘴角不停地掉饭,我还有点埋怨他吃饭太快。我竟不明白,那都是爸爸的后遗症,我也不是不知道,总觉得他怎么就不能做好,怎么就不能克服呢,现在回想,我为什么要责怪他呢!我怎么就没有静下心来去想想,站在他的角度想,我当时是多么的愚蠢,多么的不孝!而为爸爸穿衣、穿鞋,洗脸,刷牙,做饭,洗碗、上厕所,等等,这些,都是妈在做,有时妈不在,爸爸会让我给他穿鞋,太不好穿了,左脚的鞋子太难穿了,我蹲在地上,费很大的劲儿,常常气喘吁吁,爸爸会用右手把左脚拽的高些,最后我也只得勉强穿上,爸爸走几步,鞋子就歪了。
又三月后,爸妈回乡下老家去住了,一直到现在。见他们的时间少了,我老惦记他们,爸爸坐在老竹椅上的样子总是那么清晰,我也会常梦到他,我会每天打电话,跟爸爸通电话时我总想逗爸爸开心。
我的坚强,
流下一滴泪吧,
泪滴里,
印满了全部美好——
我的父亲。
儿时,你的威严令我惧怕,
入学前,你的说教语重心长,
中学时代的新皮鞋
你为我擦了又擦,
树荫旁的井水
映出你的忙碌,
屋后的月光
投下你劳作的影子,
门前的那条老路,
用青青芽苞送走你,
用茫茫霜叶迎你归来。
我会在周末回去,给爸妈买点日常用品,陪爸妈说会儿话。我总希望爸爸能开心些,总希望妈能轻松些,别做那么多的活。爸爸的自暴自弃,常常令我伤心,其实我非常理解他的这种心情,但我并没能扭转,终究只说些大话空话。我最高兴的就是听爸爸说想要什么,我会马上记在手机里,以免忘记,或者发现家里缺什么,就会马上记下来,因为妈是极少主动让我买东西的,妈实在太辛苦,每天总是不能停歇,而我回去让妈更忙,给我煮好吃的,为我装几大包蔬菜和鸡蛋鸭蛋,但我们团聚却都高兴。
这次回家,已有一月没见爸妈了,爸爸的须发,显然是被妈刚刚理过,衣服,也依然是一贯的干净整洁,爸爸不时用毛巾擦擦嘴角,洁白的毛巾总是每天更换,妈把一切做得总是那么好,现在不知道她又去忙什么了,而我又要准备走了,当我拎起包却又迟疑了,放下包,我为爸爸倒水服药,之后到爸爸跟前大声说了两句,赶紧就走了,每次都这样,不想多言,我不愿多带给爸爸丝毫的感伤。现在,爸爸的头是靠在墙上的,老竹椅的枕头部分已经脱落了,看来,该换把新椅子了。我不回头也知道。
流下一滴泪吧,
我的坚强,沉淀
瑟瑟的风,
撑开
低沉的天。
流下一滴泪吧,
我的坚强,滋润
我的土地,
我们的土地。
我要在断裂中
种出红色,
种出绿色。
为了
我的父亲,
我至爱的父亲,
我那——
被无尽灰色吞噬的
父亲!
作者:赵 丽 单位:阆中市实验小学
该文在“我与孝道”征文活动中荣获一等奖